前世篇
今天我们来讲一款意大利名誉全球的葡萄酒——Barolo。葡萄酒爱好者对这款酒一定不陌生。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它在新世界,特别是北美名声大噪。政客名流们尝惯了法国葡萄酒之后,对这款不期而遇的意大利酒美酒无上追捧。
Barolo – 一座城
Barolo的名字来自于是意大利西北部,与法国接壤的皮尔蒙特(Piemonte,Piedmont)大区的一个小城市。以Barolo小城为基础向四周扩张,有一块更大的区域,叫Langhe(朗歌),在当地方言里的意思为:“随四季变化的山丘”。
Langhe属于丘陵地带,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片汪洋,所以土壤为蓝白色的泥灰岩和砂石沉积组成,特别适合种葡萄。也是因为土质松软,较容易被雨水冲刷,所以为了不让土壤流失,Langhe区域葡萄便以与山丘坡度垂直方式种植,一般农用机械因为坡度太大,很难进入,种植和采摘都靠手工为主。
每当丰收季的清晨,山间总是会雾气缭绕,因此在Langhe特产的一种葡萄就被命名为“雾珠”(Nebbiolo)。Barolo就是用100%的雾珠葡萄酿造而成。
那么广一片地儿,为什么唯独就要叫Barolo呢?因为每个美丽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女人!
Barolo – 一位女侯爵
在十九世纪中叶,Barolo有一位女侯爵,叫朱莉亚·珂博特·法蕾缇(Giulia Colbert Falletti),原本是法国贵族,后嫁来意大利,在历史上是一位有名的慈善家,修建了不少学校、医院。
虽然法国的酿酒技术是古罗马人所传授,但他们确实用心推敲,世代保存了这一传统。因此当女侯爵嫁来意大利之后,就决定当地取材,又联手“御用酿酒第一高手”斯塔耶诺(Staglieno)将军,用雾珠葡萄酿造了一种芳香四溢的美酒。
卡罗·阿伯特国王
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国王卡罗·阿伯特想尝尝她酿的“新酒”,于是女侯爵将325 Carrà的葡萄酒相赠于国王,如此国王在一年非斋戒期间的每一天里,都能有1 Carrà的美酒任其享用。
这个故事在意大利皇家史上神来一笔,因为Carrà是一种用马车拉的木桶,每个木桶的容量,换算成现在的计量单位,就是将近600升!!!
国王自己当然喝不完那么多酒,于是他将这些酒作为萨沃伊(Savoia)家族的皇家礼品馈赠给欧洲各国皇室,Barolo酒也因这位豪气的女侯爵而享誉欧洲。
但没几个国王不是贪心的,卡罗·阿伯特为了一直有美酒喝,就在女侯爵家园子的不远处也买了个园子开始自己酿酒,后来世代相传,买园子酿Barolo就成了萨沃伊家族的副业。由此看出,意大利人果真爱酒如命。
传统的Barolo需要在大木桶内陈酿好几年,甚至几十年,然后瓶装,或者用木桶灌装,再运到欧洲各地。意大利末代王朝萨沃伊(Savoia)家族的两位国王卡罗-阿伯特以及维多利奥-埃马努埃莱二世都在Langhe建造了自己的酒庄,如Verduno城堡和Fontana fredda冷泉山庄。
Fontana fredda冷泉山庄
今生篇
在Langhe,那片意大利前朝帝都(都灵)附近的山丘,在那里除了几个皇家贵族之外,劳动人民们一直深陷在贫穷之中。每个家庭都守着自己的土地,种葡萄、养牛羊,辛苦地支撑着生活。
有条件酿酒的家庭,会按照传统将葡萄放进巨大的木桶里酿造,这些用板栗木做的大木桶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往往是一个家庭最大的财产。葡萄酒被放在里面,一酿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没有条件的酿酒的农家,只能把葡萄卖给中间商,在整个Langhe地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只有五六个中间商,他们会派人在丰收季采摘农民地里的葡萄,高价转手卖给不远处的法国。而农民往往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收到卖葡萄的钱。对于这段辛酸史,Langhe人民一说起来还都是泪。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世界紧张的政治局面得到缓和,欧洲经济复苏,意大利国家队赢了世界杯,举国欢庆,当时还蛮帅的贝鲁斯科尼创建了第一个私营电视台,意大利人们的生活品质得到一次飞跃。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渴望外界的新思想。
Langhe的年轻人也是如此。
Barolo – 一帮任性的年轻人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了一帮任性的年轻人,想要打破祖辈的传统,誓言要酿世界上最美味的葡萄酒,他们就是“Barolo Boys”。
Barolo Boys
在Langhe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叫艾留,他开着自己的菲亚特,一路从意大利到法国的勃艮第,去这个葡萄酒圣殿“朝圣”,因为没有钱住旅馆,只能每天睡在车上。到了勃艮第,他带着心奋不已的心情走进一个酒庄,见到酒庄老板正提着行李走出来,于是他就上前和酒庄老板说:“你好,我叫艾留,来自意大利的Barolo,家里是酿酒的,我来此想尝尝您家的酒。”
酒庄老板将行李放进他的保时捷后座,回答他说:“啊呀,真不好意思,我正要出门,去出海度假!”
艾留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同样是酒农,他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小车里睡觉,而法国酒农有保时捷,有帆船,有假期。同样是葡萄酒,Barolo只能散装卖,即便是装瓶了,一瓶也只能卖一千多里拉(相当于后来的一欧元左右),然而任何一瓶产自勃艮第的酒,都是Barolo价格的十倍甚至几十倍。“凭什么法国人就比我们强?!”
回到意大利以后,他号召了一帮家里有葡萄园的同龄人,开始研究法国的酿酒方法。他们发现法国人对葡萄的品质特别重视:勃艮第纬度高,全年的光照不是那么充足,因此在葡萄成熟时期,糖分和芳香因子得不到足够的积累。所以法国人会在成熟前,将一部分葡萄从枝上剪去,好让仅有的糖分集中在少数几串葡萄上。
换句话说,每株葡萄上的叶子数量是固定的,每天光合作用制造的养分是有限的,这些养分需要分配给枝上所有的葡萄,分母越小,每粒葡萄能得到的养分也越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活生生如同一部宫斗剧,或是大家可以将其看作澳门赌王几房太太争遗产的故事。
所以,在葡萄的种植上,质和量永远不能两全。在贫穷的Langhe,酒农们自然不会浪费一粒葡萄,因此这些年轻人只能晚上偷偷摸摸在自家田里摘剪一部分未成熟的葡萄拿去丢掉。这固然遭到了老一辈的极端反抗,认为这是对辛勤劳动的亵渎。甚至有一些年纪大的帮工,把剪刀丢到他们面前,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葡萄园。
可这些并不是他们创新之路上最艰难的一步,当他们将自家的大木桶锯掉,改用法国橡木桶酿酒的时候,有人因此被剥夺了继承权,因为他们的父亲认为他们疯了。
为什么要放弃祖祖辈辈的大木桶而改用新的,大小适中的橡木桶呢?这里涉及到一些酿酒的专业知识,在此尽量用通俗语言解释一下:
大家都晓得红酒里有一种叫单宁的东西,它其实是葡萄自生制造的防腐剂,存在于葡萄皮(保护自己)和葡萄籽里(保护下一代)。在红酒酿造过程中,单宁会被融进酒里。
刚开始的时候它比较孤单(分子链小),喜欢勾搭我们口腔黏膜上的受体,产生我们熟悉的涩味(不知道这种滋味的,去吃个生柿子,生香蕉的就明白了)。而经过一定时间的“微氧化“之后,单宁们会手拉手,不屑与口腔黏膜上的受体勾搭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单宁抱团成功,涩涩的味道也就逐渐淡化,红酒也随之香醇。
那么哪里是“微氧化“最好的地方?大小适中的新木桶里!木材本身细小的孔洞可以让氧气通过,但随着酒里沉淀物的累积,这些孔会被堵住,将木桶变成一个密封的罐子,氧气再无法进出。而大小适中是因为要让葡萄酒尽量接触到木桶壁。
归根结底我只是想告诉大家:那些用了几十年的大木桶并不是酿酒的最好容器。所以这帮年轻人将它们锯掉,腾出酒窖空间来放橡木桶(Barrique)。
1983年,这些年轻人第一次将橡木桶偷偷搬进酒窖,并用大块的黑布将其遮住,不让别人发现。他们期盼着,希望从这些橡木桶里飘出不一样的芬芳,可以让他们证明自己的努力能得到收获。
甲醇事件
可就在这几年,意大利葡萄酒出了历史上最惨痛的事件——甲醇事件,很多人为之丧命。
1986年是意大利葡萄酒历史上惨痛的一年,那年有二十多人因为饮用了甲醇勾兑的葡萄酒而中毒身亡,更多人因此失明。葡萄酒出口量较前一年下降了37%,最大客户德国将所有来自意大利的葡萄酒扣押在海关,没经过检查不得进入市场。
很多人都认为意大利葡萄酒会一蹶不振,但Langhe的这帮年轻人却将此看作一次机遇,因为消费者从来没有对葡萄酒的品质如此关注过,而品质正是他们的优势。
他们组织了一个小团队,每周聚会分享各自的经验,相互切磋。有人这样说:”如果我的一生里能够经历50次葡萄丰收,那么我们10个人就是500次。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就能酿出世界上最美味的葡萄酒!”
Barolo – 一个意大利生活方式的象征
果真,他们酿造的“新版Barolo”遇见了伯乐,一个叫Marc De Grazia的美籍意大利小伙子。也许是年纪相仿,Marc很快与这帮年轻人找到了默契。
初生牛犊不怕虎,Marc在美国为Barolo开辟了一番天地。学古典文学出身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能成就一群人,甚至改写意大利葡萄酒的历史。
从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意大利有过两次大移民,超过500万意大利人背井离乡来到了美国。所以只要说到Mafia,根本不需要解释含义;在这里,每个大城市里都有一片被称为“Little Italy“的地方,意大利文化也在美国根深蒂固。
如同外国人每次去唐人街的中餐馆都会要春卷、木须肉和酸辣汤一样,上世纪的意大利餐在美国人眼里就是Pizza、Spaghetti、肉丸子和Chianti,吃多了便失去新意。Barolo的出现犹如一股春风,它不仅是一款可以与法国酒媲美的醇酿,更因此带动了整个意大利菜系品质的提升。
主流媒体争相报道,一时之间,政客名流纷纷涌入意大利餐厅,能品尝到Barolo是当时吹牛最好的素材。这番狂热延绵不息,从美国到亚洲,到现在北京都还有一家以Barolo命名的意大利餐厅。Barolo成了继Spaghetti之后,意大利生活方式的另一个象征。
造成这番狂热的主角们当然也被邀请到美国,也许当时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引起的轰动。这帮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年轻人整理行装,飞过大西洋,加在一起也说不出50个英文单词。但他们所到之处的鲜花和拥抱,是成功最好的证明。
从此他们得到了一个名字——Barolo Boys。
“在这十几年间,Langhe人民看到前一个世纪都没有见过的钱财!”Langhe的一位老先生这样说。
另一位说:“这些人酿出的Barolo亵渎了Langhe世世代代的传统,根本不配被叫做Barolo”。
Langhe各个酒庄的战争由此掀起,保守派酒庄坚持秉承传统,继续用古法酿造。激进派的年轻人一边与保守派对峙,一边又内部相争:谁都想当第一,谁都想成为那位最出名的人。
激进派与反对派对立的海报
酒还是继续酿,但Barolo Boys的聚会不再,在危机中团结抗争的精神不再。就在这时,人们也发现,Barolo的橡木桶味道渐渐盖过了Nebbio葡萄应该有的味道…
“他们错了吗?没有!要不是他们,Barolo不会有今天的光辉。“
“他们对了吗?也没有!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它应有的“度”。“
有时候我不禁会问:“什么是创新?什么是传统?是否创新成功了就会变成传统?曾经创新的人,是否会变成下一批创新人的阻碍?“
当年的这帮年轻人,现在大多已知天命,经历过跌宕起伏,也渐渐平静下来。
今天我们喝到的Barolo,既继承了传统,也包含了很多创新。只是没有人再走极端,希望也不会再有人被剥夺继承权。
我想,如果美丽的Barolo女侯爵看到她的酒出现在世界各地的餐桌上,伴随着烛光的温暖和菜肴的香气,应该无比欣慰吧。